倦卧暑天星

wb搬文号:一个写文的人jy

末日妄想 岑子默x罗勤耕

末日妄想

岑子默和罗勤耕

参考永不消逝的电波和许你设定。


    岑子默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,他在一个麻袋里,岑子默意识到自己被人偷袭了。

    耳边有轻声轻脚的动静,有人在交谈,但是听不出在说什么,岑子默感到自己手脚冰凉,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然后麻袋被人抬起来,往未知的方向移动。

然后被放下,透过粗糙的麻布,岑子默感觉到冷风丝丝和带着潮湿的水汽,远处隐隐约约有船驶过的轰鸣,水声就在身下不远的地方十分清晰,他或许在一艘船上。

岑子默屏息凝神,这些人始终没有要叫醒他的意思,岑子默也只好尽职的装死,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绑架,他一向很小心,也不和人结怨。

但梁栋在警察厅,岑子默暗想,总会得罪人的,会不会有人来寻仇?这么一想,他不禁胡思乱想起来,都找到他这里了,梁妈妈不会有事吧?

    岑子默终于开始有些慌神了。

这时候终于有个目的明确的脚步声靠近了他,身边响起动作的声音,似乎有个椅子搁在地上,那个后来的人坐下了。

这人的脚步声带着莫名的压迫感,让他心跳越发快起来。

“不要装了,”轻飘飘的声音在冬日的寒风里传过来,岑子默呼吸一滞,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察觉的,那人仿佛轻笑了一声,瓷茶杯的盖子划过杯缘,“我问一句,你答一句,天寒水冷,大冬天的,下水就不好了。”

     他听不出这个人的声音,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话,有个人把他拖起来。

“你是哪方面的人?”那人发问。

“我是个弹琴的,在酒厅工作…是上海人,”岑子默在混乱的心跳中努力组织了一下语言,“这位……这位先生,您是哪条道……”

立时有人喝止他,不该问的不要问,岑子默乖觉的闭了嘴。

“你是装傻,还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?”那人轻笑了一声,“为什么去福高路……”

“福高路?”他最近没去过啊,岑子默大喘气,他看不到人,但这个人身上的压力无形的压在他身上,他开始语无伦次,“因为离工作的地方近……”

那人冷笑了一声。

身边的伙计把他往船边拖过去,岑子默挣扎起来,但手脚被浸了水的麻绳绑住,又在麻袋里,任何动作都被无情碾压。

“先生!这位先生!”活命的本能让他大叫起来,“您起码告诉我为什么,是因为梁栋吗?”

两个拉着他的人停住了,岑子默好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的稻草,准备再锤死挣扎一下,忽然有个什么东西压到了他身上,轻轻的靠近他的耳边。

“电台。”

如坠冰窟,他再没有什么可说了,这两个字足以宣判他的死刑,岑子默半边身子悬在船舷上,一颗心仿佛已经坠入一江寒水。

完了,他想,是哪里出了问题?

    但他再也没机会思考这个问题,下一秒,他就坠入了无尽的江水,冰冷的水疯狂的涌进他的世界。


(1)

上海这个季节总是阴冷。

岑子默坐在角落里,望着稀稀拉拉的雨滴从屋檐滑落。

冬天不够冷,雨水从大气层中落下,受热又变冷,无法形成雪花,反而冻成了一颗颗的冻雨,给阴寒的天气更加一重冰冷。

    他新租了一间房子,靠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破破烂烂搭载起来的贫民区,远处由破木板、毡毯组成的屋顶连在一起,看起来灰蒙蒙的,再远一点是一条河,像一条灰蛇蜿蜿蜒蜒通向城外。

窗子刚好对着这片区域,从窗口看下去,下面一层是弄堂里的理发店,可以闻见淡淡的发油的味道,还有晾在外面的毛巾,店面前搭了一截天棚,雨打在上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,看起来很适合跑路。

从这里跳下去,穿过一条街,全是人口密集的集市和弄堂,道路很混乱,即使有人追击,岑子默也相信自己能够逃脱。

想到这里,他终于有些安心,心里终于稍稍得到安慰。

于是他关上窗子,隔绝了无尽的潮气。空间一下就暗下来,但他不想点灯,他环视着昏暗的陌生而狭小的空间,终于靠坐在窗户下,半晌,点上一支烟。

这是他逃亡的第一天。

他再次打量他的安身之所,房子很小,但是对他来说已然足够,糟糕的状况已经让他无暇顾及居住环境。然后他的目光转到自己的行李箱上,黑暗中手上的红点猛然颤抖起来。

他又想起那个夜晚,就在短短一天之内,他仿佛已经走完了自己的一生。他在寒冬里被抛入黄浦江,冰冷的液体挤压和剥夺他的氧气,吞没他的意识。他在江水里挣扎,在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时候,终于拔出了藏在袖口里的小刀,割断了麻绳。他藏在彻骨的江水里,看着江岸上和船沿上闪烁的光亮,光束时不时在江面划过,岑子默深吸一口气,再次把自己藏在水里,他知道他们在等待人类所能忍受的最长时间,或者等待扼杀他那几近于无的生机。所幸他们并没有等太久。

他们走了,但岑子默伏在水里,整整一夜,他心急如焚,但不敢离开,这里是码头,不远的地方可以听到人巡视的脚步声,敢在这里抛江,这个码头一定不是明面上那样,说不定就等着自己落网。挨到天快要亮的时候,岑子默终于找到一个机会,从水里躲进了江滩上的草丛。回家是决不可能的,也不能到自己藏电台的地方,他无处可去,勉强过了一夜。第二天早上,他赶到自己发报的地方,没有黑制服的宪兵,但楼上隐藏的黑影已经告诉他这里已然陷落。

岑子默深吸了一口气,再次告诫自己要冷静。

在短短一天的时间里,他已经做了他所能作的一切,他在公告栏里发出了示警的信号,为这所城市里其他他知道的、他不知道的同志示警,然后直接舍弃了他原来的住处,他带着平日里备好的行李仓皇逃入了这个狭小的地方。

这里是他为自己准备的一个容身之所,像他这样的人,总是会有各种不时之需。他买下这间房子已经很久了,平时从来没有来过。这房子的老主人早就回了乡下,年前去世了,现在,有一个以前邻居们不太熟识的“小一辈”来继承房产。岑子默从冒着灰尘的床板夹缝里扯出一个报纸包,里面有一个皮夹,里面是一张新的身份证明,是他的假身份,他把自己原来的那张放在一个茶杯里烧掉,这张就变成真的了。

他的目光又转到各种家具上,要是以前,他一定会思索着隐藏物品的可能性——他可能需要拆掉床板,或者要对那个带着花纹的衣柜做点什么手脚,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。

但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,一来这间屋子里只有寥寥几个家具,藏匿的的空间有限,他的电台也早已不在身边,二来,谁知道他还有没有明天呢?

天又暗了几分,蜡烛在昏暗里跳动,这是他搬离弄堂的第一天,岑子默坐下来,还是决定给梁栋写信。

梁栋是警察局的队长,他从小到大的兄弟,他们有共同的母亲,因为他由梁栋的母亲收养长大的。他留恋长大的弄堂,但他不得不立刻搬离,避免和他们任何的牵连。

岑子默也不知道应该和梁栋说什么,只是写出了事,离家有点远,已经搬出来住了。

他想劝梁栋常回家看看,他们母子的关系始终让人担忧。可是母子之间,又有什么是说不开的呢?

他提笔酝酿了一会儿,发现其实他更想说的是,假如有一天自己消失了,就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,滚回去和梁妈妈一起住。

但岑子默终究没有写出来,他怕引起梁栋的注意,终于把信写完,小心翼翼的装进信封里,随便编了一个名字和地址,找了根蜡烛,用蜡滴把信封住了。

写完之后岑子默如释重负,仿佛他已经完成了人生中最后一件事情,随时可以准备赴死。

他对着蜡烛把信捏在手里,安静的楼梯上却忽然传来脚步声。

有人来?

神经紧绷起来,这么快吗?按说他应该不会这么快被发现啊。

可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?岑子默自嘲般笑了,被发现是很正常的事情啊。

脚步声一点点靠近,自诩经验丰富的岑子默还是心狂跳起来,他四处看了一下,把窗户推开一角,时刻准备逃跑。

然而脚步声停住了,他正下层房子的门被人推开,发出吱扭一声。

神经敏感,虚惊一场,岑子默从窗台上跳下来,默默评价了一下自己的行为。

目前来说这里还是安全的,至少今天晚上,他可以安稳的睡一觉。可这个破旧的地方连被褥也没有,行李里有张毯子,岑子默把自己和衣裹进去,倒在床上。


(2)

岑子默起了个大早,过度的神经紧张让他半夜里不断惊醒,冷硬的床板让他腰酸背痛。睡睡醒醒,等他有一次睁眼看到黑暗的屋子已然在朦胧里渐渐亮起,他几乎是立刻就爬了起来。

一晚上他都没能让自己暖和起来,毯子单薄,他在寒冷的空气里拼命汲取那点可怜的温暖,只可惜这点单薄热意完全不足以抵抗寒冬,反而让人觉得自己像是被人丢在暴风雪的中间,被丝丝的寒意一点点侵袭,要是直接冻死便也罢了,偏偏不能解脱,还给你一点点温暖,让你不能立刻死去,在寒冷里挣扎,去寻找那点根本就不顶用的暖意。现在终于摆脱了这种状况,反而感觉解脱。

在岑子默对着镜子简单梳洗的当口,房间外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,楼梯上约莫有两三个人走动,还有细小的互相问候声,岑子默看一眼表,六点,天还没有亮。但显然在这里居住的人们已经要离家开始新的工作了。

他把紧闭的窗帘拉开一条缝,楼下的理发店门开了,有些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铁桶吱吱扭扭的响声,光头的胖理发师傅拎着煤炉子出来,站在楼下用一根铁丝捅煤灰。两三个男人人从楼道狭小的出口里出来,一个戴着毡帽,往未知的方向去。只有一个穿白长衫的男人是从外面回来的,他手里拎着菜篮子,一把青菜从篮子歪歪斜斜探出头来,仿佛还带着露水,大约是刚刚从外面集市回来。

这年头物资并不太充裕,只有早早到市场去,才能买到一把新鲜的蔬菜。

岑子默把窗帘重新拉好,白长衫的男人上了楼,脚下传来木门关上的声音。岑子默听下面的动静又轻下去,在碎了一半的镜子前面打量自己,然后用剪刀大致的比划了一下。

昨天一整天兵荒马乱,没有机会收拾自己,现在他要出门,收拾一下是不必可少的,为了避免被别人认出来,他得改变自己的外形。他毫不犹豫的把自己留了许久的长发剪掉了,大约一点也不心疼,他权衡了一个便于日后再次便装的长度,又把刘海放下来盖住额头。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乍一看是认不出是他的。然后又大致修了一下眉毛,改变了眉形。这几天他没打理胡子,长出了轻微的胡茬,他端详了一会儿,决定放任自流。镜子里的人已经不是往常的模样,他特地改变了往日的穿衣风格,衣服都皱皱巴巴的,只要不盯着他刻意辨认,是不会有人把他与往日里那个精致的钢琴师联系起来。

他打算就这样下楼,走到门前还是不太放心,拿了破毡帽戴上。

他到底没把劝梁栋与母亲和好的事情写到信里,他了解梁栋,劝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用处,但他还是提到希望他回去看看。但要是话说的重了,说不定还会引起他的注意,这不是岑子默想要达到的效果。

“要是寄信,出门右转就有一个邮筒。”烧水的剃头师傅指点。

岑子默点点头,揣着信封出了门,往右就看到那个邮筒。但岑子默不敢在这里寄信,他留心剃头师傅已经拎着大铁水壶进了屋了,快步离开了这个街区。又走出两条街,路过两三个邮筒,才最终选了一个街角的邮筒,他觉得离他落脚的地方已经足够远了,就把信封塞进邮筒嘴巴里。

路上早起的人们大多行色匆匆,并没有人注意到他,岑子默在路边买了一份早餐,在等早餐的时候,他看到弄堂理发店已经有了客人,弄堂里的太太坐在椅子里,师傅拿着烧红的铁钳,熟练的夹住头发,烫出一个卷儿来。

路过的时候还可以闻到一点淡淡的发油味道,给人一种岁月安然的感觉,椅子上的女人一口纯正的上海话问候他是不是新来的房客,可岑子默没有任何心情回答类似的问题,草草回了两句就上了楼,此刻他只想睡个回笼觉。以前,工作一般在下午和晚上,等到酒会散去,基本都是深夜,为了保持足够的精力,上午他都是尽可能的补充睡眠,如果在家,这个时候梁妈妈会过来把他叫醒,在半睡半醒中照看他喝下一碗粥垫垫肚子,然后梁妈妈出门工作,他继续睡觉,直到上班时间。

现在是没人管他了,以后能不能再见到梁妈妈也未可知。以前他总是觉得睡不够,现在不用工作,想睡多久就躺多久,但已经没有睡觉的心境了。

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。稍有不慎,万劫不复。

岑子默腋下夹着今天的报纸,情报站的事情没有报道,无关痛痒的政治新闻和花边消息占了大片的版面,一切看起来和平日里没什么区别——至少在明面上,还没有发生什么事情,虽然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。

楼梯转角的时候,那个长衫先生和他擦肩而过,他还穿着那件白色衣服,在门口和一个小小的身影告别,说了两句哄孩子的常用话,低下头摸摸孩子的脑袋。他手里提着一个常见的装书的布包,大概也是要去上班了。

大约也就是他“无所事事”,岑子默在狭窄的楼梯里侧身,给他让路,长衫先生低头致意,快步下楼去了。

二楼的孩子还拉着门缝看自己父亲下楼,有些狡黠又害羞的冲着路过的岑子默笑了一下,飞快的把门关上了。


(3)

这大约是岑子默除去童年以外,最空闲的一段时间了。

自从寄出那封信,他就几乎不再出门。

没有每天的早出晚归,他整天的窝在房间里,吃囤积了很久的干粮,听屋顶落下的雨声,听楼下人们匆忙的脚步,听楼下理发胖老板哄小囡给他烧热水,然后就听讲苏太太不满的数落和埋怨。

环境似乎已经不再危险,但每当他站在窗口的阴影下,小心翼翼的望向大街,街上总是有警察或者宪兵在游荡,间或对街上的人进行检查。如果这些在日常生活里已经司空见惯,但除了他们之外,人群里穿梭的还有暗处的便衣,岑子默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隐藏在人群里,时不时用探究的眼神看向过路的人,离开了窗口。

危险依旧存在,危险总是存在的,只是他以前在危险中潜行,现在他不得不直接面对这些风险。每次想到这些事情,他就要坐在角落里抽烟,他无事可做,只能等待敌人的屠刀缓缓落下。

烟是包在报纸里的,受了潮,点起来呛人的很,甚至有点淡淡的霉味儿,但岑子默还是一根根的抽下去,窗户不开,整个屋子里烟雾缭绕。到最后,香烟也告罄,岑子默就用储藏的晒干的烟叶,只是比纸烟更加的烈。在这种情况下,他卷烟叶的手法越发纯熟起来。

他又从鼻孔里喷出一口烟,看着他们冲散飘散在空中的烟雾,然后又慢慢的融合在一起。其实他很少抽烟抽得这样凶,但如果不做点什么事情,他在这里一定会被发疯。岑子默厌恶这样的自己,但又无可奈何。他只能放空自己,尽量不去想那些稍一触及便会让人情绪崩溃的事情,他需要保持冷静,抽烟就是一个好办法。

但屋里的空气实在是太坏了,他想把窗户打开一条缝,但想想还是算了,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原因,他总觉得楼下有人在监视他。

可他又从没有看到过那个人。岑子默把烟灰抖在玻璃杯里,忽然听到了上楼的脚步声。

是楼下的先生的先生回来了。

他的脚步声是与众不同的。孩子的脚步声多是蹦蹦跳跳的并不规律,胖老板上一次楼梯,楼梯仿佛就进行一次垂死的挣扎,苏太太的高跟鞋和地板敲出咚咚的脆响,晚归的工人连脚步声也透着疲倦。只有他的脚步声是沉静的,软底的皮鞋踩在吱扭作响的木梯上,沉静而富有规律。

今天周末,想来学校休息,所以总是整日里不出现的罗先生,在下午里就早早回来了。他听见那个脚步声刚刚到了转角,楼下的门就开了,有个脆生生的孩音响起来,“爹!”

他没有在楼下听到过另外的声音,这位总穿长衫的先生,大约是位独身的父亲,独自抚养孩子长大。他一定是一个很温和的人,因为楼下大人的脚步声身后总是跟着一个属于孩子的脚步,大约孩子是个十足的跟屁虫,总是跟在在父亲身后转。

以后会不会也有个儿子?岑子默想。

他愣了一下,不知道自己跳过了多少个步骤就想到了孩子,他终于笑了,然后就觉得自己有些饿了。

角落里放干粮的箱子已经快要空了,岑子默想念起灌汤的小笼包。

今天天气还不错,不如出去一次吧。

虽然他尽量不出门,但还是不得不出来,因为每日的报纸总是必不可少的,他必须从报纸里筛选最近的消息,以及时刻注意寻人启事里是否会传来接头的消息。自从他师父离开,他就没有了上级,他一直在等待组织的召唤。

岑子默站在报童身前,翻看两页报纸,忽然抬头看见报童一脸尴尬的看他,岑子默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付钱,他给孩子一个纸币,然后夹着报纸往回走。

今天依旧没有联络站的消息吗?岑子默一边走一边继续翻看。

然后他忽然停住了。

在第四版的版头上,写着侦破十三个联络站,破获电台三台,逮捕人员三十七人。

岑子默浑身颤抖起来,汽车挨着他身侧碾过,他才惊醒似的退后一步。

他在车辆的鸣笛声里跑过马路,来不及上楼就打开报纸,这下看的更清楚了,除了三十七人之外,目前还有五名犯人在逃,然后列着几个名字,紧接着岑子默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。

连名字也知道吗?

    十几个联络点,几十条联络线,具体的人数和名字,无一例外全都被发现。

    寒意从背后升起,瞬间占领了全身,这绝不是一个小喽啰能干出来的事情,一定是上面出了问题,上面有人出卖了他们。但那个人会是谁?

     紧接着一声枪响。

     岑子默几乎跌倒,仿佛自己站在一片黑暗里,有个什么东西在黑暗里接近他,阴恻恻的在他耳边哈气,小声说我要抓住你了。

     背后的汗毛慢慢竖了起来,岑子默有些腿软,但并没有因此而慌乱,他跟随着路上四散的人群,涌进理发店狭小的走廊里。

门窗没有关上,尽管岑子默很想过去把他关了,但是人们都伸着脑袋,往窗口和门缝里往外看,他们的恐惧,里面又带着好奇和兴奋。——大约是因为他们知道这间事大约是和他们无关的。

“是黑帮火并还是警察抓人啊?”挤在他身边烫了头发的太太不住的往前挤,干脆挤到了子默前面。

“是警察抓人吧?”胖老板用白毛巾揩汗,似乎有些气短,低声说,“今天报纸上还说逃了人了,准是……”

“我看不一定,前面枪响的地方听起来是洪帮的地界,——咦?小陈,你心跳怎这样快?”

岑子默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心跳估计已经突破了人生极限,他摘下帽子,默默吸口气稳住呼吸。

“哎呀,”太太又叹气,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拍拍岑子默,“大小伙子的,怕什么,姐姐见的多啦,不要紧的——抓不到咱们头上。”

岑子默叹口气,不知道该怎么回话,街上已经干干净净,就在几秒里,人们就像草原上的狐獴,有一颗石子儿从哪里掉下来,就飞快跑回自己的洞窟躲藏起来,然后用一双双眼睛从洞口向外窥探。岑子默在一众人之间越过好几个脑袋,可以看到街对面的店铺,两边的人隔着空空的街道,互相惊恐的望着。

混乱之中有人撞到了他的腰,岑子默低头一看,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正站在他身边,是楼下罗先生的孩子,他看向四周,才发现那位先生不在。他怕孩子在混乱中被撞倒,赶紧把他抱起来,匆匆抱着孩子要挤出去。

“对对,”胖胖的老板从窗口回过头来,又低声说起来,“你还是带着孩子上楼去,上楼去……”

孩子的父亲也不在家。

岑子默一时间有些无措,父亲不在家,总不能让他看孩子吧?万一,万一……岑子默觉得自己站在一个尴尬的境地。

简直就是一个烫手山芋,岑子默想另找一个人把孩子给他,然而人们都还聚集在门口走廊的位置。就在他纠结的这一小会儿,忽然发觉怀里的孩子已经睡着了。

这时候已经是午后了,正是睡午觉的时候,孩子多觉,估计已经困了。

岑子默只好抱着孩子上楼,他依旧只有一张毯子,他把毯子折了两下,把孩子裹进去。

然后他就站在了窗户边上,透过窗口往外看。要是被发现了,就直接跳下去?又觉得不妥,孩子还在这儿,岑子默叹气,这时候他听到外面的脚步声,对面的阿嬷上来了。

阿嬷一向是很热心的,知道是楼下先生的小孩,立刻就说让孩子来家里,子默连毯子带小孩,一直送到阿嬷那吱吱扭扭的木板床上。

阿嬷家里还有一个儿子,没结婚,是钢铁厂的师傅,现在应该是在工作不在家,岑子默是见过的。岑子默刚踏进屋里,窗外又是一阵密集的枪响。

他拉开窗帘一角,外面大片的警察涌过来。这下岑子默立刻把窗户关住了。


(4)

岑子默久久的坐在窗口,听着外面的脚步声和一阵阵的喧哗,街道依旧空寂。

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?子默想,然后自然而然的想,是在找我吗?

楼下也不再听到住户们的声音,子默终于坐不住了,走到桌前,拉开了抽屉。

他是有一把枪的。他师父离开上海的时候,也把自己的枪留给了他。

但只有五颗子弹。

岑子默坐在窗口,把五法子弹并排码在桌上。他枪法不好,因为从来没有练习的可能。他几乎从来没有用过枪。他想着他唯一一次用枪,是送师父走的时候,他在兵荒马乱里抢过一挺机枪,胡乱扫射,最后竟然逼退了许多日本兵,至今还觉得不现实。

可能当时他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,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,他当时一定像个疯子。

但四发子弹,能杀死两个人吗?岑子默想,应该是可行的,即便杀死一个,也已经够本了,从门口到他站的位置,总共不过五六步,应当是可以命中的,然后剩下最后一发,就留给自己。

但他从来没有杀过人……

那个被他杀死的人,可能只是一个在警察局里谋个差事糊口养家的男人,可能对着一切都一无所知,他有什么错?也只不过是在这世道里打滚罢了。而他,却可能杀死了一个父亲,一个丈夫,杀死一个人,毁掉一个家庭。

岑子默又沉默了,他大约实在不是个当战士的料。

他能够杀死的,其实也只有他自己罢了。

子默看着枪口,想象有颗子弹烧灼他的皮肤,穿透他的太阳穴,带走他的生命。

许久,他把枪放下来,慢慢叹了口气。

死倒是挺容易的。

远处忽然传来教堂的钟声,在离这里两条街的地方,有一座教堂,每到这个时候就会响起钟声,惊起寄居在楼顶一群又一群的鸽子。

主救世人,可又有谁能救我呢?

岑子默就这样一直坐着,直到他后背都僵硬了,要是让人们去看,估计以为他作成了一根腐朽的枯木。他久久坐着,直到夕阳一点点落在他身上。

楼下的喧闹逐渐平息下来,岑子默终于放松下来,夕阳照在他脸上,鸽子扑棱着翅膀从窗口略过。岑子默忽然觉得如此的不现实,一种劫后余生的不现实感笼罩了他。

紧绷着的脊背顺着椅背软了下来。他就这样靠着,一动也不想动。

许久,他听到有人敲门,岑子默叹了口气,他听出楼下先生的脚步声,盖在眼睛上的半截手臂垂下来,在椅子边上打晃,还是问——

谁?

“陈先生,是我,”外面传来温和的声音,“来还你毯子,”

岑子默拉开门,就看到罗先生站在门口,手臂间果然搭着他那条破旧的毯子,正瞧着他笑,他笑起来有一种神奇的魅力,给人种如沐春风的感觉。

“我来还你毯子,”罗先生颔首道谢,“今天真是谢谢了,阿福实在是不省心,给你们添麻烦了。”

他虽然说着责怪孩子的话,但脸上浮现的是满满的宠溺。

“没什么,邻里邻居的,都是应该的,”岑子默忽然想远离这个人,生怕自己打扰楼下父子的生活,但还是顿了一下,硬着头皮问,“您这是刚回家吗,街上怎么样了?是出了什么事?——我刚回上海——”

“是帮会在火并,”罗先生是一个很淡定的人,“洪帮和兴隆馆,好像是在争地界,没想到闹大了,警察就来了。”又体贴的补充了一句,“陈先生不要担心,现在已经结束了,街上也已经收拾好了。”

罗先生不知道是不是仿佛已经见惯了这样的事情,语气间十分的平静,岑子默点头称是,把毯子接过来。

“对了,”罗先生站在楼梯拐角,“我刚刚上来看到有一封你的信,放在理发店窗户上了,你快去拿吧。”

“我的信?”岑子默不可置信。

“是的,在楼下。”

这怎么可能?这个地址是没有人知道的。是梁栋给他的回信?这也不会啊,他写信的时候,填的地址离这里足足三条街。哪里来的信?怎么会有人给他寄信?

岑子默看穿白衫的先生下楼,心里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,可又说不出来,只隐隐约约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太淡定了。

那封信?岑子默叹着气下楼,心说或许是有人寄错了。

可那信封上真的写着他的名字,岑子默吃了一惊,他摸着信封,发现这还是他寄出去的那封信,连蜡封也和几天前一模一样。

这不可能。

唯一一个可能性,就是他已经被发现了。那封信放在那里,就是为了引他出来,确定他的位置。

是谁引他去拿那封信的?楼下的罗先生……岑子默立刻头皮炸了起来,是他?

他忽然失去了理智,径直去敲罗先生的门。

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罗先生家里的布置,这间房和楼上是一样的,狭窄的正中央放了一张折叠的支起来的木餐桌,开门的时候,罗先生显然正在和儿子一起晚饭,阿福坐在小椅子上,看见他,越过他爹甜甜的叫了一声陈叔叔好。

看起来岁月静好,如此的不现实。

“怎么了?”罗先生关切的看着他,

“没……没什么,”不会是他们,岑子默慢慢的退出门口,“你们慢慢吃。”

不是他,可这封信是什么时候放在哪里的?

岑子默爬上三楼的时候,几乎已经筋疲力尽,悬在头顶的那把刀仿佛就要落下。


(5)

他就不该去拿那封信,那是个圈套,说不定梁栋也被人给控制了。

他一想到自己可能连累了梁栋,就觉得心里不是滋味。但现在什么都已经晚了,他猜得不错,到了晚上的时候,楼下忽然多了好几个便衣。他们站在楼下,时不时望窗口里望着。

他看着他们楼下的人在街上游走,知道他们可能是要最终确定他的身份,或者想要放长线钓鱼。

几乎所有的路口都站了人,岑子默知道他逃不出去了。

他慢慢坐在吱扭作响的床板上,他还是只有一张毯子,果然,他根本就活不到需要长久的需要一套被褥的时候。

没关系的,岑子默想,除了这条命,其实你什么也没有。

十岁的时候,他父母就死在侵略者手里。

他已经失去了一切,岑子默想,还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?可他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的吗?梁妈妈,梁栋,师父……

岑子默想到自己的未来,被捕,被审问,没有尽头的拷打和讯问,最后,只有背叛或者……死亡。

他能坚持住吗?他忽而产生了怀疑。

他能够经受住考验吗?

岑子默看向自己的手,这是一双弹钢琴的手,曾经在舞会上奏出美妙的音乐,为那些所谓的上流社会服务,也曾经在黑暗的角落灰尘中,以常人所不能达到速度发出一个又一个的电码。

他们是惯常毁灭人最美好的东西的。他们会做些什么?拔掉人的指甲,剥去人的皮肉,再一点点碾碎他的指骨。

就算侥幸活下来,这双手,还能弹钢琴吗?

岑子默整个人都轻微的颤抖起来,他攥着自己的手,却不敢低头,仿佛已经看到了上面的鲜血。

冷汗顺着鬓角流淌下来。

啪嗒一声,有什么东西滴到了桌角上,岑子默条件反射的抹向自己的脸颊,却发现是干燥的。又一滴水砸在桌子上——原来是楼上又漏水了。

岑子默叹了口气,把头深深的埋在臂弯,趴在木桌上,这次他大概真的要哭出来了。

楼上漏水声在滴滴答答,楼下传来隐隐约约脚步声,房子很破旧了,还是木地板,稍稍有一点动静都可以听到,几乎没有隐私可言。

楼下的脚步声伴随着的哄孩童入眠的歌谣,轻轻暖暖。

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不要想这些事情,把昏暗的油灯挑亮一些。

不要想了,岑子默告诫自己。

这时候楼下的歌声停下来,脚步声转到另一个角落,细细的水流在空杯子里撞出空灵的声音,木板床吱扭一声,再没有动静了。

睡吧,岑子默站起来,却有有什么东西拉住了他的袖子。

他低头,原来是桌子边缘的钉子松动了,冒出头来。古今来屋漏偏逢连夜雨,现在连一颗钉子也要和他开玩笑。我要把它砸进去,岑子默想,他拎着油灯,想在屋子里找个什么硬实东西,却一无所获。

岑子默摸着那根钉子,结果他居然松动的厉害,或者桌子本身就已经腐朽不堪,一下就拔了出来。这块木板已只剩下这一颗钉子了,另外一边已经完全脱落,岑子默一不注意,整块木板就往下掉,岑子默一惊,截住差点摔到地上的木板。

他已经倒霉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,岑子默抱着一块腐朽的木板木板,呆坐在桌子前面。

过了许久,他拔出贴身的小刀,木头已然腐朽,很容易就可以划出一道痕迹,在昏暗的灯光下,他小心翼翼顺着木板刻下一个又一个空格。他对钢琴的了解,就仿佛了解自己的双手,所以在他刻下最后一道痕迹的时候,木板恰好到了尽头。

岑子默轻抚木板上刀刻的的痕迹,仿佛手指划过一个个琴键,他面前的是已然是一架等待着演奏家抚弄的钢琴。

他坐下,随手按在一个琴键上,思索着下一个摁下的音符。

他演过很多曲子了,多数是欧洲的古典音乐。但他现在没有观众,他只有他自己。于是他弹国际歌,弹马赛曲。

这是民族解放的歌曲,许多人唱着他们慷慨赴死。现在,他终于也要死在解放的道路上。——这本是他早就准备好的事情。

他弹了整整一夜,直到凌晨的启明星慢慢升起,东方闪出一点光亮,筋疲力竭。

岑子默倒在椅子上,胸中有无尽的快意。

为什么呢?

他望向窗外。

原来是天要亮了。

岑子默已经知晓自己的结局,他太困了,打算就在那块木板上小睡一会儿,手枪藏在怀里,等待门被打开的一刻。


尾声

他最终还是没有等到那个脚步声,第二天一早,连楼下的警车也离开了。

门口的报童看见他从门口出来,立刻跑过来看他,说“先生要报纸吗?”

岑子默感到头晕眼花,刚想说今天就不要了,那个孩子就使劲把一张报纸塞到他怀里,然后狡黠的溜走了。

子默疑惑了,打开报纸,最新的消息上写码头上发现尸体,已经确定是在逃的犯人岑子默,像是为了说明他身份的样子,写着岑子默名字的身份证明在照片里占了很大的位置。

他死了?

子默抬起头,可是他又不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。他又往后翻了一页,寻人启事依旧没有什么异常,但在角落里,刊登了一首苏东坡的江城子。

这是上级在召唤他。


彩蛋

 罗靖从堂口出来,立刻有人帮他撑起了伞。

 天已经黑了,雨下的有些大,透着丝丝凉意。

 “二当家,”年轻的伙计何二半躬着腰,给罗靖拉开车门,“闫老三怎么处理?”

 在他的地盘上卖不该卖的东西,本来就是没有好下场的,又叫了人来盘口里闹事,可毕竟是青帮的人……何二看着主人的脸色,慢慢的想。

 已经坐上车的人仿佛在发呆,只是呆呆看着自己的鞋底,他今天出来穿了一双布鞋,白色的鞋底如今染上了血迹,是他刚刚在盘口里踩上的。

“是兄弟们无能,”何二眼尖,立马就看见了,“没清好场。”

 “只好扔掉了,”罗靖接住一滴从打开的车门里飘进来的雨滴,“怪可惜的……按规矩办吧。”

何二朝外面打了个手势,立刻有人进了堂口,紧接着可以听见里面穿出来半声惨叫,戛然而止。车里的人眼皮也没有眨一下。

“二当家,”何二坐进了副驾的位置,一边观察路况,一边从后视镜看微闭着眼靠在后座的罗靖,“我们去公馆还是回家?”

“事情怎么样?”

“已经办妥了,报纸上消息登出之后,他们就相信岑子默已经死了,他倒也机灵,从江里出来后就藏的挺好的,”何二说,“但他实在不该写那封信,幸好我们足够及时。”

罗靖望着窗外的雨,不知道在想写什么,“下这么大的雨,不知道阿福睡的怎么样。”

何二没法回答这个问题,但听到二当家似乎是笑了一下,说今天身上沾了血,就不回家了。于是车掉头往另一个方向驶去。

他脸上带着久违的轻松,靠在后座上慵懒的伸了个懒腰。

“那我们下一次怎么联系他?”何二回头又问。

“这有什么难的,”后座上的人似乎已经困了,闭了眼休息,“就像上次一样,敲一棍就好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End


三连暗示~

评论(6)

热度(20)
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